或許是在山裡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緣故,剛剛回到縣衙客房,容祈便很是萎靡。
他一年裡總有三百多天在生病,熟悉的人早已見怪不怪,可此時卻又不大一樣,比起過往發著高燒也能談笑如常,這回容祈卻像是從裡到外都被什麼拖垮了似的,連精神都消沉了下去,兩天下來,始終不言不語,神色木然,飯也沒吃幾口,看著比窗前的白瓷花瓶也就多了一口氣。
花羅跟著城中衙役昏天暗地地忙活了兩天,直到這天傍晚,阿玉紅著眼圈來準備修墳的風水寶地找她,她才知道那不省心的小侯爺又鬧了幺蛾子,氣得忍不住磨牙:「他是不是穿多了裙子,就真把自個兒當大姑娘了?依我看,他這就是欠錘!」
說著,手裡的東西一扔,扭頭炮仗似的躥了出去。
阿玉嚇得連眼淚都憋回去了,懷疑自己請的不是救兵,而是個瘟神。
幸好,花羅狠話撂得凶,可剛進門,熊熊燃燒的氣焰就降得跟蠟燭上的那簇小火苗沒差多少了,等到瞧見容祈兩三天就又瘦了一圈的臉,最後那點火苗便也「噗」的一聲滅了個徹徹底底。
她抖了抖身上的灰土,在心裡轉了一圈腹稿,才清清嗓子走上前去:「大美人,什麼時候這麼多愁善感啦?」
聽到她的聲音,容祈木然的表情終於微微有了些變化。
花羅便抓過他一隻手摸脈象,順便趁熱打鐵:「山寨里那些人是可憐沒錯,但他們都死了四十年了,你要真為了已死的人把自己的身體熬壞了,可就成了笑話啦。」
想了想,眼珠子一轉,又嬉皮笑臉地補充:「況且,賢妻若是再病下去,為夫可是要心疼的呀!」
她說話一向沒皮沒臉又沒譜,可這句也不知怎麼就觸到了容祈心上,他眨了下眼,慢慢地轉過頭來:「你會為我心疼?」
花羅十分入戲,握著他的手深情款款道:「當然啦,難道你看不出我的心意嗎?為夫好生傷心哪!」
她早知道這病雞崽似的小侯爺雖然撐著一身不拘小節的隨和架子,實際卻害羞得很,隨便逗一逗就要奓毛,但沒想到,這一次屢試不爽的招數卻失了效,容祈黑沉沉的眼瞳里一絲光也沒有,聞言只是漠然搖了搖頭:「不值得。」
花羅臉上輕佻的嬉笑驀地凝住。
她忽然想起在骨骸遍地的洞窟中,容祈好像也是這樣說的。
為了那些卑劣的畜生賠上自己,不值得。
一模一樣的語氣和表情。
而他似乎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有點反常了。
花羅心頭頓了頓,隱約像是抓住了一點靈光,卻又覺得愈發莫名其妙——這兩件事怎麼能混為一談呢?
她晃晃腦袋,把這個過於無稽的巧合從腦海里甩出去,正好陣起的微風從窗外送來一絲幽香,她心念微動:「別在屋子裡悶著胡思亂想了,今天正好是中秋,園子里桂花也趕巧開了,咱們去看看!」
說罷,也不管容祈是不是樂意,便把人拽起來,卷著就走。
容祈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連嗆了好幾口風,差點把肺咳出來,也顧不上鬱結了,連忙告饒:「好了好了,我自己走……」
花羅以一種十分挑剔的目光審視了他一會,終於鬆開了他的手,滿意道:「早這樣乖不就好了!」
落日將沉,白月初升,僕婢已按吩咐在池旁空地擺了香案。
花羅拈起柱香,遞到容祈手裡,笑道:「那邊作法事呢,咱們不過去,就在這裡為亡者祈福吧。」
容祈愣了下,垂眼看著那柱香,好似要把它看出朵花來,好一會才「嗯」了聲,認認真真地焚香祭拜起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月光愈發明朗,清輝無聲灑落在他肩上,又隨著曳地的大氅滑落下去,花羅抄手靠在一旁亭柱上,忽然嘖嘖感嘆:「哎呀,真想不到我居然還能欣賞到一回『貂蟬拜月』的美景!」
容祈手一抖,差點把香爐撞翻。
他簡直無奈透頂,總算認清了,無論他在想什麼要命的事情,花羅那缺德玩意總能把話題引偏,讓人再也正經不起來。
花羅便笑嘻嘻地走上來,把提燈交給他,自己也應景點了香,無甚敬意地拜了拜,口中叨咕:「阿爹阿娘伯父還有裴家列祖列宗,放心吧,家裡都好得很,等過陣子,我就把害了咱們家的人揪出來,送下去給你們出氣!你們可千萬別客氣!」
容祈:「……」
這祝詞真是新穎別緻。
這還沒完,就聽花羅又繼續念叨:「至於長安哥哥呢,就祝你下輩子無病無痛,長命百歲吧,還有,你記得快些去投胎,這樣如果運氣好,也許咱們還能再見著,我可是有好多年沒有抱過你啦……」
她語調並不高,可容祈腦子裡卻被震得「嗡」的一聲。
猝不及防間,那句不著調的祈願像是把重鎚,把每個字都狠狠砸進了他的心底,濺開了一片血肉淋漓。
容祈渾身發僵,銳痛徹骨,他閉了閉眼,驀地轉頭走進亭中,端起桌上酒盞,一飲而盡。
灼燙的辛辣滋味在胸口漫開,彷彿把無法出口的話語全都澆上火油,連著五臟六腑一起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只剩下一種從未有過的、如同剖肝瀝膽般坦然的暢快感。
虛假的快意。
花羅念叨完了,一錯眼瞧見這一幕,嚇了一跳:「唉喲美人兒,你發什麼瘋呢?你的病忌酒不知道嗎?」
她把香一扔,衝過去搶了酒杯,想了想,連同酒壺一起全都高高藏在了亭檐頂上。
容祈坐在桌前,支頤看著她笑。
那股恣意的燒灼感向上燒進了腦子,卻只在胸口剩下了個狼藉的空洞。他忽然覺得有點冷,便笑著問花羅:「我冷了,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花羅好懸從房檐上跌下來:「啊?」
這可不像是矜持的容小侯爺能說出的話。
花羅有點打怵,一時拿不準對方是真喝多了,還是頭腦清醒、只不過借著酒意有意試探。若是前者還好,可若是後者……
造孽哦,她這些日子是不是撩閑撩得過頭了?
花羅嘴角抽了下,心情很是複雜,把容祈披著的大氅裹緊了些,又挪了個火盆過來:「這樣還冷嗎?」
容祈沒有回應,頭慢慢垂了下去,額頭抵在冰涼的石桌上,過了半天才重新坐直,看起來清醒了不少:「抱歉,剛才酒意上頭,有些失態了。」
花羅:「哦……」
既然他這麼說,那就這麼信了吧。
八月十六,土人山寨中的屍骨安葬完畢,三天法事也快到尾聲。
將近日落時,那老獵戶親自趕著牛車過來,車板上載著塊不知已預備了多久、邊緣已經被摩挲得有些圓潤光滑了的墓碑。
花羅按著約定走上前去,假模假式地致謝:「多謝老丈,倉促之間還能找到這麼合適的石碑!」又招呼其他人:「快來幫忙一起把碑立起來,逝者入土為安,便不會再有怨氣殘留世間了!」
一群民壯便呼啦啦上前,按著請來的道士的指點,將墓碑立到了墳前。
花羅幾步退到無人處,笑眯眯地看著前方忙活,順手拍拍也同樣悄然走過來的老獵戶:「老丈,這回可算了了一樁心事了?」
老獵戶沉默半晌,目光透過人群縫隙落在新起的石碑上,慢慢嘆了口氣:「周大人,老朽代容氏一族謝過大人援手之恩!日後若有差遣,老朽粉身碎骨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哎,這不算什麼,本來就是——你等等!」
花羅說到半途,驀地一愣,腦中像是有根弦被倏然挑動了下:「你剛才說你姓什麼?」
老獵戶也呆住了,不明白這有什麼關係。
再看花羅已急匆匆走了,上前撥開眾人,衝到新立起來的石碑前——上面明晃晃地寫著「容氏」!
這個姓可不多見!
她不自覺地回頭看向容祈,想要對他笑一下,揶揄這枯樹皮似的老獵戶居然五百年前與他是一家,可在看清容祈的表情時,她心中那點隱約的不祥之感卻陡然清晰起來。
她忽然想起,容祈曾說過,他爹出身南疆。
而靖安侯府雖然顯赫一時,卻從未聽說過有任何旁支族親上門,彷彿容瀟這個人本就無親無故、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一樣。
正在此時,容祈也慢慢走上前來,輕聲問老獵戶:「老丈,你在山洞中提到,你不如你的小弟有能耐,敢問你那位小弟名諱為何?」
聽到容祈的措辭,花羅心底又是一沉,不自覺地開始關注他的反應。
老獵戶卻沒意識到有何不對,與有榮焉地笑了起來:「他啊,可是個大英雄!」
說起僅剩的親人,一向古板的老獵戶立刻變得絮叨了起來,細細地回憶道:「還是前朝末年,我在南下的官道上遠遠見過他一回,身後足足跟了上百騎人馬,應該是個大將軍吧!他被送走拜師的時候還小,怕是都不記得什麼了,可我一見他的樣子就認出來了,和五叔長得像極了,還有他眉梢上的那顆小痣,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後來我悄悄打聽過,他在咱們大梁朝也做了大官,娶妻生子,那時我就想,真好啊,五叔他們總算沒有白死,我們這一寨子人總算還剩下了……」
他原本還在笑,可說著說著,卻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容祈沒有安慰他,又繼續追問:「他是不是喜歡吃蜈蚣肉脯、蝦生和炙水牛肉,愛聽葫蘆笙的曲子?」
老獵戶呆住:「你怎麼知道?!」
容祈避開他灼灼的目光,默然佇立良久,神思好似被拉到了極遠處。
最終他卻只是平靜地指了指花羅,淡淡道:「夫君家中尊長與令弟乃是知交好友。」
身為「夫君」的花羅:「……」
容祈剛剛提起的那幾樣菜色,正是二十年前裴素邀容瀟赴宴時為他準備的南疆風味,如今看來,能知曉這些私密瑣事,兩人確實稱得上一句知交好友。
可她心中卻愈發不解,不知為何容祈不肯對這明明該是他族中伯父的人吐露絲毫真相。
好不容易抓心撓肝地等到了儀式結束,眾人散去,花羅趕緊逮住了容祈,把他堵在了車廂一角。
「小侯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壓低了聲音,悄悄指向車窗外,「那些人真是你的……還有容老丈,他是你族伯?」
她揉揉額頭:「我怎麼覺得這事跟做夢一樣!」
容祈靠在車壁上,聞言懨懨笑了笑。
花羅瞧著他的樣子,狐疑道:「你……是不是早就有了猜測?所以這幾天才會不開心?」
容祈還是那副倦懶的神情:「大概吧。」
花羅:「……」
相交越久,她便越摸不透容祈到底在想什麼,更猜不出他心裡究竟藏了多少事情。
「算了,」她重重吐出一口氣,往旁邊一仰,抱臂哼道,「不想說就自己憋著吧!以後遇到麻煩也別想著找我幫忙!」
容祈不由笑了,睜開眼看她:「別惱,我認錯就是。」
見花羅故意愛答不理的,他慢慢說道:「我剛剛在想容老丈說的話。他說前朝末年的時候曾在嶺南官道上見過我爹率兵經過,可是,我無論怎麼回憶,都沒有在史書與朝廷的公文找到這件事的記錄……」
花羅驚訝莫名。
她也不笨,立刻想到了問題所在。朝中將領調兵從京中到嶺南,這豈是小事!怎麼會連隻字片語的記錄都沒有?
她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小聲揣測:「會不會是那位容老丈看錯了?或者你記錯了?」話音未落,就覺得自己這話可笑,連忙改口:「你當我沒說!」
那麼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容瀟那次出行本就極為隱秘,甚至可能是打著別的什麼旗號私自離京的。
而那樣一場秘密的出行,最終的目的地又是在嶺南!
正如容老丈所言那般,容瀟離鄉時年紀極幼,對過往之事恐怕早已記憶模糊,那次返鄉也絲毫沒有祭祖或者平冤之舉,說明他的來意與族人無關,那麼——
四十年前便有的黃金寶藏流言,至今仍在嶺南鬼祟行事的前朝官兵,受人指使的幾名官員,京中的連番血案,甚至還有柳溪縣的那場偽造的鼠疫……這一切到底有什麼關聯?容瀟和他那支神秘騎兵在前朝即將傾覆之際突然出現在僻遠荒涼的嶺南,又是否也是這場綿延數十年的巨大迷局中的一環?
容祈便微微地笑了:「阿羅,容老丈說,我阿爹是從官道南下的。若這些事之間有任何關聯,恐怕答案應當就在武安州了!」